魏晓兰|家在原根根
『时光捡漏』您生活的笔记本
关中平原位于陕西中部,又称渭河平原。关中盆地被夹持于陕北高原和秦岭之间,是喜马拉雅山运动时期形成的巨型断陷带,南北两侧山脉断层不断上升,盆地徐徐下降,形成地堑式构造平原。这里不仅有黄土的堆砌,还有渭河及支流的泥沙淤积,因地壳间歇性变动和河流下切,形成高度不等的阶地。一二级阶地组成渭河平原的主体,称为“原”。渭河以北,从西往东有西平原、和尚原、周原、积石原……等,我就出生在周原根脚的一个小村落。
“原”与“塬”同音近义,容易混用。作家李西岐在《周原笔记》之五十四里指出:“原”字古已有之,即广大而平坦的地方。“塬”则出现于近代科学术语,地质学专用字,解释为“我国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因为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,呈台状,四周陡峭,顶上平坦。”可见两字都有平广之意,但是“原”含义的广阔是“塬”所望尘莫及的。地名流传有序,历史悠久,随意改变将失去历史变迁中的沧桑与厚重。所以,在关中地名中的“原”字,准确的写法应该是“原”,而非“塬”。我们的村子就背依周原,被称为原根根。
关中平原西起宝鸡,东至潼关,是中国最早被称为“金城千里,天府之国”的地方,一直以来是物产丰富,帝王建都的风水宝地,陕西省最富足的地方。这里地势平坦,土壤肥沃,气候温暖,灌溉便利,号称八百里秦川,是全国重要的小麦产区。家乡每年十月初播种,至月底整个大地就开始铺上嫩绿的地毯,直到次年的五月底,由墨绿变成一派熟黄的海洋,麦浪翻滚,金穗饱满,丰收的讯息在空气中飘散,笑容在农人们的脸上洋溢。
我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农村包产到户,拥有自己的土地,为自家种粮,农民们几千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了。为求温饱,求富足,在当时,尽管是纯体力纯手工,在现在看来是艰苦卓绝,甚至是挣命的生产劳动方式,可父辈们还是铆足了劲的把汗水挥洒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。村子在原根根,就沾了原的光,除了村子周围的土地,还有一半的土地面积在原上。这是一个喜人的数字,土地多,意味着打的粮食就多!那个年代,囤里有粮,心里不慌的啊!但是土地在原上,播种、收获,每一次地侍弄就要上原爬坡,付出更多的汗水,甚至鲜血才能做到颗粒归仓!
因为住在原根根,衍生出一个行当叫“挂坡”。要上原,村里有一架大坡,比左右邻村的坡宽一些,角度小一些,所以串乡做生意的,走亲戚的,都愿意绕路到我们村的坡上上原。八十年代的农村,除了一双肉脚,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二八式加重自行车了,有眼光的青壮年就在后座上搭两个大竹筐,装上自家产的时令蔬菜或者批发来的农村鲜有的水果小吃、日常用品,骑行叫卖在乡间村头,这些土地之外的收入让他们的手头比一般的农民就要活泛一些。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,村里的坡头就聚集了不少推着空自行车的商贩准备上原,这架青壮年空身步行都需要30分钟的大坡,对于奔波了一天还要把自行车推上原去的他们,又是一个极大的体力挑战。
坡头住的本家哥哥四十多岁,身强体壮,头脑活络。大集体散了以后,一直在做贩牲口的营生,他家的槽头总是拴着几匹膘肥体壮的骡马,让一村子人羡慕不已。当越来越多的串乡商贩云集在他家门口的坡头,望原兴叹的时候,他就在槽头留了两匹最强壮的骡子,购置了挂钩绳索,开始了他的又一项营生——挂坡。用绳索把要上原的自行车串连起来,再用铁钩挂在骡子身上的绳套里,他在前面吆喝着牵着牲口开步走,一字长蛇阵就开始从坡底向上蠕动,所有重量都在骡子身上,后面的人只需掌好自行车头,不用费力跟着走就行。一匹骡子可以挂起十辆左右的空自行车,如果有实车子,那就酌情少挂几辆,不然骡子吃不消的。空车子一个价钱,实车子一个价钱,架子车一个价钱,本家哥哥生意做得公平公正。早上挂一批,傍晚挂一批,一匹骡子不够,那就用几匹,全家人上阵挂坡。更多的需要上原的人云集到村里的坡头,农闲时那场景比赶集还热闹,惹得村里很多人眼红,但是一来没有有利地形,更重要的是没有力量购置一两匹大型牲口啊!依仗贩牲口和挂坡这两项土地外收入,本家哥哥就成了村里少有的先富起来的那批人。
“住在原根根!”是居住离原比较远的人对原上有土地的人的一种羡慕嫉妒恨。地多,粮食就多,但是要上原耕种收回,“把人能挣死!”这是要嫁入村里的外村姑娘家里弹嫌男方最有力的一个理由。在原根脚的村里,男人要会“放麦车”(从坡上把装满麦捆的架子车拉下来)、女人要会“压麦车”(趴在装满麦捆的架子车上调节车子平衡),就像男人要会“摞麦草”、“扬场”,女人要会“旋筛子”、“簸簸箕”一样是必备的技能,付出更多的汗水,甚至鲜血,才能收回原上的麦子,女方家里的弹嫌不无道理的。
六月初,芒种前后,麦浪翻滚,满目熟黄。关中平原这块风水宝地,少有大旱大涝的恶劣气候,所以原上的麦子虽然没有灌溉条件,但还是十年九丰,只是比村子周围的水浇地早熟几天。天不明父亲就就开始磨镰试车,母亲做饭烧水。吃饱喝足,提上中午的饭食、一天的饮用水,架子车拉上反装着刃镰(刀片)的肘肘(镰刀架子)、备用刃镰、磨镰石,绳索等。父亲会反复检查所带用具,上原割麦都是计划一整天的,少带一样,往返原上原下取东西是很费时间体力的,那得割多少麦子啊!天刚擦亮,一家人就戴着草帽出发了,少数条件好点的人家会让本家哥哥的骡子挂坡上原,绝大部分人家会和我们一样,大人娃娃前拽后推的自己把架子车拉上原。等我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在原顶露出头时,太阳也从地平线一跃而出,金色的光芒和熟黄的麦芒一起对阵龙口夺食的人们。
真正的三夏大忙,不是田地里捉蚂蚱,麦场里捉迷藏,那是烈日如火地炙烤,汗如雨下地洗礼,是手脚并用马不停蹄地焦躁紧张,是拼尽全力累得要死地咬牙坚持。打腰,割倒,捆扎,麦浪中起伏着一个个力所能及的老人、壮年、青年、小孩。中午时分,各家地里纷纷用麦捆搭起一处遮阳的麦墙,阴影里坐成一排吃着带来的午饭。然后在麦茬上铺一片鱼甲袋子小憩一会,又开始向麦浪进攻。
傍晚时分,大人们的体力到了极致,割倒的麦田也达到了预期的面积,我和弟弟早就喝空水壶,坐在麦捆上懒得动弹了。在父母的连哄带吆喝下,开始把地里的麦捆往一起转移装车。原上麦子的装车是个要求极高的技术活,直接决定着麦车能否安全快速地放(拉)下坡。
车子必须装得后重前轻,父亲在装到一大半的时候会试试车辕的重量,只要他一个人用大的力气能压下辕杆就行,如果能比较省力地压下,下坡时车轮速度就会过快,那是很危险的。麦车还要装得瓷实,麦穗一头和麦杆一头穿插咬住一层层摞起来,最后用绳索勒紧固定。父亲会在车辕上拽着绳子吊猴一样的悬空,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拽紧绳子,直到把整个麦车捆扎得像压缩收纳袋一样成为一个密实的整体才罢,否则在坡上遇到路面不平翻车,麦捆散落一地又要重装的。
装好麦车,父亲在前面拉,母亲在后面推,我和弟弟就提着其他用具跟着。到了坡口,母亲就脚踩后面的木架子,手拽中间捆扎的绳索,趴在麦车上继续增大后重。放麦车下坡是个极其考验体力、技巧、耐心的活,父亲小心翼翼地、有分寸地扳着车辕,让车子后面一点点地抬起,轮子滚动前进,又要用肩膀扛起车辕,让车子后面落地,增加摩擦,车轮减速。就这样扳一下走一步,扛一下一减速,整个下坡的过程就可以用磨来形容。车子没装好,或者驾车的人没有控制好,就会更吃力,甚至放飞车(没有控制好减速,麦车急速冲下坡,把驾车的人推倒、碾压,轻则受伤,重则车毁人亡。)付出血的代价。
土基的坡面经常被大雨冲得沟沟壑壑,母亲趴在麦车上,就是为了平衡车子。父亲感觉辕杆扛起吃力,车速过快,就让母亲往后移,辕杆扳得太重,就让她往前移,一侧车轮走到了低洼处,就让母亲往另一侧移,我和弟弟走在车子的侧面,哪一侧高就在哪一侧拽着车帮往下压。父亲感觉车子不受控制的时候,就会大吼一声,让我们迅速撒手,他和母亲也会轻盈地跳离,父亲捆扎得瓷瓷实实的麦车就像一块压缩饼干一样侧翻在坡上。互相检查一下,没有受伤,喊一声“一、二、三!”一家人把车子推起来放正,继续下坡。总有人把麦车没有捆结实,翻车后麦捆散落一地,一脸懊恼丧气地重新装车。一路麦车被翻车挡住迫停,大家伙就一起帮他重装捆扎,然后挨个儿拉开距离继续磨着车子下坡。
原上的麦子割完了,就不停地往返坡上,前拽后推空车拉上去,然后又扳又扛地放麦车下来。烈日下的大坡,被车轮和脚印捻成面粉一样的土末,一踩下去覆盖整个脚面,满坡道尘土飞扬。一滴滴的汗水滚落在这厚重的尘埃里,如同父辈们辛劳的人生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。到我们大一些的时候,村子有了企业收入,会到每年夏收前请推土机把整个大坡推平整,坡度太大的地方修整一下,放麦车的时候,村里人就对干部们大加赞赏,喜笑颜开。
又一年的夏收,父母亲已经上原把麦子割了一小块,在外工作的本家叔叔带上来一台联合收割机,轰隆隆地开进了自家麦田。父亲扔下镰刀观摩了很久才回来,和乡亲们议论着利弊。尽管母亲唠叨:“麦茬太高,脱粒不干净,没有麦草,还那么贵!”父亲还是执意把机子叫到了地里。司机一看割了一部分,说不好算面积不愿意干,父亲又是发纸烟又是赔笑脸,最终按地块总面积的费用让联合收割机收了剩下的麦子。母亲嘟囔着吃亏,父亲却格外高兴:“不用割,不用碾场多省事,就这麦粒两回就拉了,比我放十几回麦车轻松多了吧!”那一年,村里人虽然抱怨收割机收得不好,但是为了不用再受坡上放麦车的辛苦和危险,原上的麦子都选择了机子收割。
从那以后,收割机普及,收割质量也越来越好,全线机械收麦,人工割麦、碾场成了历史,农用车的出现,也让辛苦又危险的放麦车尘封在了记忆中。父辈们越来越老,夏收越来越轻松,本家哥哥的挂坡行当也销声匿迹了,打发儿子们外出打工,他则在家里含饴弄孙,顺带着侍弄那几亩庄稼。
新世纪来临,村里完成了庄基规划,五横两纵街道的住宅格局全面落成。几年功夫,街道逐步硬化,紧接着就是通往原上的大坡,两侧的土崖被切成斜角,加固了表面,坡道路基平整拓宽,水泥硬化,从此各式车辆不分昼夜地疾驰在坡上,就像整个飞速发展、日新月异的世界。时代的进步,让人曾经又爱又恨的原没有了望而生畏,摩托车,农用车,小轿车,一溜烟的上坡不到五分钟,机械化操作,耕种入仓都成了分分钟的事,曾经的艰苦卓绝,挣命辛劳成了父辈们忆苦思甜教育孙子的遥远传说,成了我们地头捉蚂蚱、逮蝈蝈,麦场捉迷藏、数星星的童年记忆。
听见门口卖西瓜的大叔对打牌的老伙计皱着眉摇着头说:“……外二年割麦,简直把人就挣死了,把人不当人么,一个女人比现在的男人干的活都多!……社会就是好了啊,咱要好好活哩!……”突然想起弟弟今年在外工作,我那体重不足百斤的美妹带着孩子还要上班,怎么收麦子啊!赶紧翻出她的微信,朋友圈里她前天发了个视频,小侄儿戴着草帽搅麦子,配文“体验生活”,昨天一张照片,仓房里一堆装好的麦子,配图“颗粒归仓”。她说麦收已经完成,麦地里收割机后面就跟着装颗粒的小货车,主家只管指出地块和付钱,分分钟颗粒就倒在门前的水泥路上晾晒。原上是收麦子的车拉她上去,收割机一收完倒入小货车,直接过磅就卖了,变成钱了!是啊,如今不管是原根根,还是水边边,有先进的科技和活络的头脑,高效率产出不是神话,娶媳妇再也不会有人弹嫌村子的地理位置了吧。
晚上回家,给儿子说舅妈一个人把麦子收了,他一点反应都没有,说周末一起回家收麦,他说要那么多人干嘛。我没有指责,从小一直带着他参加夏收,教育他爱惜粮食,孩子做得也不错。但是体验式的参与,加上现在如此简便收割的过程,他怎会对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,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感同身受!没有品尝过饥饿的滋味,新世纪的孩子,怎会理解爷爷奶奶每年夏收兴师动众,念叨三夏大忙,龙口夺食,要全家总动员,那是老人敬畏土地的生活态度,是对民以食为天这个立命之本的传承,是对粮食实实在在的爱惜之情!
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时代使命,父母那一代用艰苦卓绝奠定了基础,我们这一代用科学技术实现改变,下一代的孩子们将是肩负更大的使命,参与到更高效更快速的信息时代,我们不能要求他们复制老一辈的心路历程,只希望他们不忘创造更好生活的初心,充满激情地投入崭新的时代建设中去!
周末,回家收麦去!
完
作者简介
魏晓兰,最小的七零后。一个没有理想,简单爱笑,热爱生活的女汉纸,偶尔码码文字,晒晒小确幸 ,聊聊小感动。
精彩悦读
责任编辑:辛 克
文字审核:李 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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